风火地民间寓言、故事集 - 猫与兔
麟城出版社
刊司 麟城狼与兔
门开了，门口站着一只兔，很像小Y。但这只兔的毛色没有小Y深，耳朵也不像小Y一样折了一只。他拖着一个叶子缝成的袋子，径直进了门。
「你认识Y吗？」
「认识。」
「你是L吗？」
「是。」
我没料想到他知道我的本名。
「你是哪位？Y怎么了？」
「Y是我兄弟，他前天半夜出门，丧命了。」
「丧命了？」
「听说是被狐狸吃了...他自己送上门的。他之前托我把这些东西给你。」
他转过身去，把身后的袋子拖到我的面前。袋子是使用这里一种植物宽大的叶子缝成的，晒干以后柔韧耐磨，是Y擅长的一种手艺。
Y是M草原主兔洞里的一只灰兔，某一日在我晾衣服时他迅捷轻巧的身影出现在了我的面前，带着好奇的目光，他从头到尾打量了我一遍，开了口：
「这是啥？」他指指我手中的衣服。
我以前不知道M草原上的兔也会说话，而且他们的语言和D草原上的兔几乎没有差别。我调动起我冻结了几天的语言技能：
「我的衣服。」
似乎他没有听懂「衣服」这个词。
「用来穿的，防寒。」我解释道。
那只兔好像听懂了，若有所思般点了点头表示同意，又伴随着轻快的影子跑走了。
我从回想中脱离出来，向Y的兄弟点了点头。
「要留在这里吃饭吗？」我询问道。
「我不能留太久。」
「我理解。」
Y的兄弟像来时那样，径直朝门走去，出了门，身影从窗户中淡去，走远了。
这里的兔群不待见外来者，Y只是因为特立独行，才会与我交往，我很清楚这一点。兔群中流传着一首歌谣，我只听Y给我吟唱过，只有他可以用这种搞怪的声音唱出这样有教育性的内容吧：
一月初一日
大灰狼
顺着溪流来这里
躲在兔洞旁
小K出门看
到小溪
正要俯身喝溪水
大灰狼他说：
小白兔你好
我是羊
雪白温柔又可爱
...\
（这是一段关于一只叫K的兔遇到一只外乡羊，结果发现他其实是一只大灰狼的故事，但Y唱到这里，就把后面的词乱改一通，做着各种鬼脸，很是滑稽，以至于我至今都不知道后面的词是什么。词本身是依照这里兔群诗歌的韵律5-3-7-5写成的。）
Y唱完，每每不忘再说两句逗趣的话，看来他是不相信里面说的内容的。
我打开Y的袋子，里面盛着几块木制的东西，我将它们拿出袋子，对着火光照了照，里面大都是一本本木制的书，是用芦苇把薄木片穿在一起制成的。袋里还有几片散落的木片、一个Y为自己雕的木雕。我将木雕放在桌上，翻起那些书来。书是横翻的，每本书的封皮比内页更厚些，上面用炭粉画着Y的像，每张像都有些许不同。封皮右栏以从上到下的方式写着一种文字。
M草原上，Y所在的兔群，在我的印象中是一个极保守的兔群，Y给我讲过一些群里发生的事情，我不记得他们种群中有任何一个书写系统。我还在D草原时，认识许多D草原的兔子，但他们比这的兔子开放许多，他们用一种元音附标文字来记录语音。一般人要是会说他们的语言，大概一周就能熟练运用这种文字。我不会这种文字，只听过D草原上的一只兔拿了他们族的一些叙事诗去我那里读，这些书上写的不像我之前看到过的那些文本，我也没有理由认为Y会从这三面环山的地方跑到D草原和那里的兔交流。
也许Y是从D草原来的呢？但Y明显不是外来者，他在族群里也有兄弟、姐妹等亲属。
我将一本书翻开，书中文字很工整，偶有几张插画，许多是兔所能见到的平凡生活场景，还有些我没看懂画的是什么。文字看上去是一种字母文字，从上往下，从左往右书写，不是我所认识的一切文字。
我将剩下的几本书都翻了一遍，每本大概有30页，都以相同的方式制作、书写的。有两本的规制和其他的不太一样，画着许多地图，像是M草原的地形和Y所在主兔洞的平面图。还有一些我辨识不出的图案，其上的字迹也与其他的书不大一样，略显成熟而随意，仿佛第二兔所写下，我推测之前的笔迹属于Y，这两本就不知道了。
我随后想起还从袋子里拿出几片木片，于是也翻看了一下，上面画着常见的一些事物。每种事物右边描写着几个字母，像是我在D草原时见到的用于识字的小卡片。
我回忆起M草原兔群所用的方言，尝试叫出这些事物的名字。我意识到，我或许能通过这些卡片来习得这些文字，以此阅读这些Y最后留下的书籍。兴许我还能得知Y前几天回到族群后，他的所见所想。
于是我从桌子下面摸出一根鸭毛，走到壁炉旁，用火钳夹出一块炭火，从缸中舀出一些水，开始研起炭来。
经过几次失败的推断和摸索后，我很快就能念出一个个词语，进而将词语连缀成句子。尽管不是很熟练，我已经开始阅读这些书了。我先从两本地图读起，以训练我阅读的能力。地图上都有地名和注释，这些地名在M草原的各个种族间都大同小异。地图是Y族群中一位老者画下的，他也是主兔洞最早建设者中的一位。主兔洞要是维护的好，可以持续防御捕食者很长时间的。剩下的二十本书是Y的一些记录，因为太多，我只能慢慢读，并将主要内容理解。 \
一、主兔洞
Y住在主兔洞，我来到M草原时，主兔洞就已经存在了。主兔洞位于M草原的中心地带，临近一条小溪和一个土丘，是一个极好的筑窝地点。主兔洞可以住下约500只兔子，在表层有十几个出入口，分布在不同的地方。
「我们的洞一层可有十几个出入口呢！即使狐狸追到这里，他也不知道从哪里进来，把洞一堵，他就更找不到了。」Y写道。 \
二、Y的家庭
Y是一只雄性棕毛兔。与Y一起出生的，有三个兄弟，一个姐妹（兔语中一胎出生的不分兄/弟、姐/妹），其中Y的毛色是最深的。Y和家里人不是很和睦，他从小就是家里面最调皮的，三个月时他在溪边喝水，跳跃嬉戏时一头摔到了溪中的石头上，折断了一只耳朵。他的三个兄弟起初也和父母的态度一样，都疏离他，认为他是个不安分的家伙。
「我兄弟们老是说『你这样下去，迟早有一天被狐狸抓走了！那样子我们也见不到你，倒落个清闲。』我在家里面总被人疏远，只能找朋友们玩，但他们胆子也小。有时候我们决定要做什么，他们总能达成一致。唯独留下我很尴尬。
「我还是觉得，也许一个人玩会好一点。即使遇到什么危险，我也跑的快，根本不用太担心。这总比我一个人上山去，看到同伴都在山脚下止步望着我好得多。」 \
三、地域
这一年来，因为兔子不断生育下一代，主兔洞渐渐饱和起来，已经有部分兔子从日渐拥挤的主兔洞搬出，转而到临近的地方修建新的兔洞。根据Y留下的地图，可以看出来主兔洞的设计是能容下许多扩展的，这些扩展方案也的确有所实施。但兔子越来越多，不光住房跟不上了，通道等基础设施也逐渐跟不上兔子的增长。多出的兔子只能另谋生路。 \
四、猫
我在草原西边，住在这座简易的房子里，有半年时间了。两个月前我认识了Y，在这之前他已经观察过我一段时间了。
「今天，根据地图，我去了河的下游。这里再往下就很危险了，我也不敢去。但换作是其他兔，连这里还不敢来。我知道，这里白天是很安全的。
「再向北走有一片空地，这块地方还是能筑起窝的，虽不比东边的主兔洞好，但也不赖。何况没有狼——狼在更西的地方。
「我发现有兔（我猜是兔）住在西边木板构建成的小窝里。我本想认识认识他，又担心他会不会对我有歹心。如果他是一只好兔子，能和这样的兔交上朋友，一定会多许多乐趣。他看起来一点也不担心狐狸之类的东西...总之做好万全的准备再去拜访吧。」
Y写的「兔」其实就是我啦。这个草原和外界几乎没什么来往，他那会也不知道，我不是兔子，而是家猫（Felis catus）。我的一些同伴是吃兔子的，但是他们只会吃原生种，倒也不会吃M草原和D草原上这样的有人性的兔子的。我则完全不会去吃兔子，但Y的担心不无道理。
两个月前，我与Y第一次见面，这其中的过程我就不赘述了。如果我和Y不认识，那么他也许会活着？也许仍然会死？我无从得知。 \
五、捕杀
Y在一周前满月前，看到两只狐狸趁夜色在主兔洞周边大肆搜索。第二天早上，有照日常出洞采水觅食的兔遭到狐狸杀害。「我起先也要去喝水」Y写道「可后来在洞口看到其他兔被杀害的惨状...那两只狐狸甚至还在争食我同伴的身体。想一想就让人头皮发麻。我感觉，我已经在这里待不下去了。」
六天前，我刚从J镇集市上带回一把新斧头，一些生活杂物，用车子拉回来。到了住处，家里传来悉悉窣窣的声音。我拿着斧头，大着胆子开了门，一看是Y，我放下了手中的斧头。
「怎么了，你在找我吗？」
Y点了点头，比出一个抱歉的手势。我进了门，看见Y手臂和大腿上有两道划伤，我示意他先坐下。
「你受伤了。」我说。
「我知道，没事的，这个一会儿再说——为什么你把房子建在这里？西边不是有狼吗？我看见你甚至是从西边回来的。」Y的语气激烈起来「你是狼吗？」
我没有立刻回答Y，而是先将壁炉燃起来。火光逐渐变亮，充盈了整个房屋。
「我不是狼。狼不吃我。」我说「我不是你们这样的兔子，所以狼不吃我。我很抱歉。」
「为什么？」
我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。
Y的声音渐渐夹着哭腔「我不能待在兔洞里了，昨天狐狸摸清了我们平时习惯走的好几个洞口，好几只兔都丧命了。你如果去过外面，一定熟悉路。听你说外面还有兔群社会，如果我不在这里...你能带我出去吗？」
我很想帮帮他，但我不知道，我该不该带他出去。这里M草原三面环山，只有西面有一处山口与外界相通，那里又聚集着许多狼。如果这样，也许会将Y置于危险之中。若是从山上走，我又不熟悉路。何况，我也不清楚自己该不该干预Y族群的事情。
「我也许可以尝试帮你，但山口那里确实有很多狼。他们视我若无物，但你的话...」
「我不害怕狼」
「不是你害怕不害怕，而是他们会抓你。」我摸摸Y的头。
Y不说话了。我看着壁炉中的火跳跃着。
「我先给你把伤口稍微处理一下吧。」我起身，打开桌边柜子的柜门，熟练地找到一些可用来做简单包扎的布条。
我叫Y躺好，把Y手臂和腿上的伤口包住。
「你还没有说，怎么受的伤。」
「哦，我从兔洞较远的出口出来的，为了躲狐狸，走的不熟悉的地方，从悬崖上跌落了下来。」
「你先在我这里休息吧。我将车上的东西整理好。」
第二天，我早早起了床，Y还没有醒。
这两天满月刚过，月亮还挂在天上，狼正疲惫。
我想了想，将Y叫醒了。
「怎么？」Y睁开眼。
「你不是要去外面吗？」
「对，对。」Y在床上坐起来，眼睛睁大了。
「你现在就走，我不能陪你，如果把那些狼惹怒了，我没有好下场。这两天狼都很疲惫，月相渐亏，现在又是早晨。」
「我怎么走？」Y问道。
我拍了拍脑门。环顾四周，我捡起窗台上的一根树枝，在地上画山口和外面的路线。
「从这里走」
「过了山口，有两条河汇集，在这里，狼的势力到不了那么远。从那里向南，大概一顿饭时间，能走到一座小镇上，就是J镇。我给你写一份便条，你给镇北边『铁匠铺』老板，在那里待着等我。」
「北边的什么？」Y望着我。
我想起这里的兔子不用金属。D草原兔子语言中「铁」/「铁匠」等词是借自商界通用语的，我不自觉地就用上了。我给Y描绘出一幅铁匠铺的门面和招牌。
「这样的一家店。」我说。
「我知道了。」
我将一条布条拿出来，用炭制成的墨简要地以商界通用语写了段话，描述了一下情况。Y将布条系在自己的手臂上。
「出发吧，祝你好运。」
Y走出门，回头看了看我，又转回头，向前跑走了。
太阳还没升起，亏凸月还悬在空中，我计划中午再走，这样，即使Y出了什么差错，也来得及返回这里。
早上，我计划将住所收拾整齐，我正在收衣服时，一个身影从西边走了过来，我站定望了望。
是Y的身影。他走的很慢，我感觉到不好的事情发生了。他似乎看到我了，趴在地上不动了。我放下衣服，向那里跑去。
渐渐接近时，我发现Y受了伤，虽然他自己有处理过，但背上一整块皮毛还是被鲜血染红了，显得很狰狞。
我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，将他的身体包住，用自己的力气将他抱到了自己的住所，将他安放在了床上。
一会儿，Y想起身。「先别动，」我说「你伤得不轻。」
我让Y轻轻喝了一些水，他迷迷糊糊对我说了些话，我分辨不出。直到下午，休息了一段时间，Y醒过来了。
「醒了？你现在在我的房子里面，很安全，别担心。抱歉，让你伤到了」
「我...」Y逐渐意识到了自己的状况和所在。「狼...我没能躲过。」
「我伤到了...狼把我按到地上，我挣脱不了。我后来是跑回来了，对，我跑回来了。」
「好好休息吧，不要担心。」
我知道Y现在还很虚弱，但是兔的生命力都很强，Y很幸运的没有被伤到致命部位，他应该很快就能恢复过来。
晚上，我很晚才入睡，等我早上起来的时候，Y已经不见了，我想他是回到兔洞了。
桌前的我烤着壁炉的火，翻阅着Y最后几天写下的文字。书中的字母只是从我的头脑里打了个转，又如阵风般转出去了。
我合上书前，看到的最后一句话「如果我自己去面对现实，那么我再也不用逃避。」却突兀地停留在了我的思想中。
Y自己雕下的雕像上，还凝固着Y微笑的面容，我拿起雕像，用手指拂去上面的灰尘。
我将壁炉熄灭。南边有龙，再南边是狼的领地。我决定离开这里，去更远的南边转一转。我可以走海路，这样不用和龙打交道。 \
（完）